只有非常不幸的人才有怜悯他人的权利——维特根斯坦
“强迫症的发病与脑内多种神经递质失衡有关,主要表现为5-羟色胺系统功能的紊乱。”
在网络上在生活中拿强迫症来卖萌、傲娇、赶时髦的人随处可遇,一抓一把。典型句式如下:“我是不是有强迫症啊”,“对我这种有强迫症的人来说......”,“强迫症患者路过”,诸如此类。请相信,这类人的最终目的只是为了卖萌、傲娇、赶时髦,或者为吸引片刻眼球、解除片刻无聊。在我看来,这类人具有人云亦云不知所云的共性,不止讨厌,而且可恶,就像头脑空空的人去对太空星系大谈见解。
这个成为一些人“赶时髦工具”的强迫症其实是强迫症的一个分支——行为性强迫症,它的具体特征很多人也是听说过的,提到强迫症时浮现脑海的大约是“反复洗手”、“锁门后又返回查看”、“物品按特定要求规整”等形象。强迫症另一分支是意向性强迫症,它比较普遍存在,例如很多人站在高处,会有向下跳的欲望,当然这念头很轻易就会被理智控制,扭头不看便是。强迫症还有条分支是思维性强迫症,我要讲的便是它。
在征得我朋友同意之后,我在此以对话形式将其表现,我稍作了一番文辞修改,不过按我理解,那种病是无法通过文字来还原的,还原到其十分之一也很有难度,比进入他人的思维更加不可实现,更何况,病人自己也是无法清晰描述出那种感受的。
“到死我也不会忘记那次地狱之旅,思维强迫症,你想体验地狱的话就去得上那种病。2005年的一个夏天,我在街头一家游戏厅的屋檐下躲雨,里面传出嘈杂的叫嚷声,让人很心烦。雨水清洗着街道上行驶的汽车,喇叭声不断,人们撑着伞匆匆赶路,雨点打在伞上,吧嗒吧嗒。交警吹着哨子,手比划着,维持着马路秩序。这场雨下个不停,那天是周六,我也不知道去哪,又不用急着回家,索性就站在那,抬着头望着雨水从天而降,一条条银色细线,联接暗淡的天空与地面......我久久注视着,那些细线数量开始增加,下落速度也增快。然后,你可能不相信,它们在我眼中暂停了,它们冻结了一样。我简直想顺着那些暂停的银线爬上天空,不仅这样,传入我耳中的声音都像经过消音器过滤一样,游戏厅里的叫嚷声,汽车的喇叭声,交警吹出的哨子声。我伸出手去触摸那些暂停的雨水,快碰到它们时,雨水又开始下落了,打在地上。此时,所有的声音也在同个时间恢复了原态。接着,我的思维莫名其妙地进入一道问题:这些雨水何去何从?”他说。
“你这是吹牛逼,类似情景在很多电影里出现过,那种时间暂停的玩意,少给我恶心。”我说道。
“电影的灵感都是来自真实的人间生活,没错,时间是没暂停,只是从我主观上它暂停了,后来我知道,实际上就是在暂停的那一刻我病了,大脑出了故障。你要是再抱着这种态度听我讲,我们这秒就绝交了,老死不相往来了。”他说。
“那我老实听。”
“雨水何去何从,晚上我躺在床上仍在思考这个问题。答案很简单,雨水将滋润土壤,灌溉麦田,淌入河流,蒸发,再次进入循坏,这我知道,也没人会不知道这个常识。但我却着魔般重复着这个思考过程,穷思竭虑,惯性一样无法控制,一旦暂停便惶恐不安。几天后,我以这种方式思考别的,例如数字、单词、人名,这样折磨了几个月后,我,作为人类的一员,人类所能感知到的一切事物都成了折磨我的问题,无数的问题,没有穷尽的问题,单个独立又紧密相联,环环相扣,一个问题核裂变一样衍生出无数的问题,问题本身就成了永远无法也本无需破解的谜。我进入反复的无意义的分析,本来人的思绪都是在白驹过隙间,对正常人都是自然而然的,而我却得把思绪拉回,耐心地混沌地一遍一遍地分析它,逐字逐句,比逐字逐句更细更细,却混乱的可怕。”
“为什么要去思考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?”我一头雾水。
“你根本没懂我的意思,没有为什么,千万别问我为什么,我的思维完全不受自己控制,那些问题之于我好比氧气之于万物,是必需品,我无法选择。如果真要问个为什么,那我只能回答因为我得了思维强迫症。”
“你继续往下说。”
“久而久之,心理上的变化最后影响到了生理。我呼吸系统变得不顺畅,很多时候我不得不大口地吸入空气,让氧分在肺内多停留些时间。我的脑袋里像住着只有毒的蜘蛛,它织出一张巨大结实的网,我的每个脑细胞,每根脑神经都悬挂在网上,哪处发出微小的振动,它便闪电般扑向猎物,吐出丝裹住猎物,层层推进,然后注入毒液。就是这种感觉,蜘蛛是最形象的比喻。我的脑袋沉的快陷入胸腔。那两年时间,我几乎不和任何人多来往,虽表面上照样上课,照样三点一线,内在世界完全是行尸走肉一具,人该具有的情感都毫不留情地将我隔离,即使有人突然跑来告诉我我的哪个亲人去世了,我的心也是波澜不起,因为我所有的感知系统都非人性化了,亲人死亡与一张报纸掉在地上对我而言是同一种现象,也是同等的、无区别的问题,不具备任何指涉,只是件折磨我思维的抽象物。我只会去思考,不得出结论,无休无止,当然那称不上是思考,叫它疯想才准确。只有两件事,我不需要去想两件事,一是,我只渴求某日能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着,那是我惟一的心愿,哪怕全身瘫痪,卧床不起,只需给我一个正常大脑。二是,对这“某日”的深深绝望感,它大概永远不会到来。
每晚我都不由自主地哭,想到我这一生就这么毁了,什么理想心愿都完蛋了,大千世界完全与我无关了,像动物一样活着,可它们只需简单地吃喝拉撒呀,我哪比得上他们。在哭的时候我不发出声,躲在被子里,直到睡着。令我不解的是,一旦进入梦乡,我就可以回到正常人状态,我每晚都做梦,却都是没有混乱与压抑的美梦,在梦中我甚至从不知道自己是个病人。获得这个经验后,我时刻期待着入睡,我对自己说“让我睡个觉吧,好好睡个觉,到它离开的那天我再醒来。”但人不可能一直沉睡呀,醒来睁开眼时,不出两秒,一切照旧,一团巨大阴影从天花板降临,一天中醒着的时间它分分秒都伴随着我。我的脾气变得古怪,整天不说话,妈妈认为我肯定有事放在心里,她老问我“怎么了”,我从来不开口,因为我想她虽是我妈,但她救不了我,她也不会理解这种病,反倒会令她替我担忧。在高中附近的出租房内,她一共问了我几百次的“怎么了”。照此下去,她会疯掉,于是有一天我不得不告诉了她我的情况。第二天,她和我去了医院,医生给我开了药,邀天之幸,那药的效果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。晚上吃完药,凌晨3点多我突然醒来,闻到了久违的生活气息,太他妈久违了,那一刻的心情,绝对是极乐,重返人类的世界,我该怎么向你描述那种心情呢?没法描述,太快活了,就是一场重生,我感动哭了。”
“如果你尽早去医院,就不必花两年时间来结束那场地狱之旅。”我对他说。
“首先,我是在病了半年后才通过偶然一次机会得知自己患了什么病,其次我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康复,别人不都说精神病治不好嘛。买完药回来我都没抱半点希望。”
“因为你骨子里太悲观了,而且完美主义。”
“对,但是当一个人患上那种病的时候,你学着坚强都没有用。人一旦遇上这种事,就算那人天性坚强,精通所有的哲学,真理,箴言都无济于事,他终究会被无形的力量分解掉,没有一丝反抗能力,好比孤身一人面向一支荷枪实弹的军队。只有药物和物理治疗才能压制它,使患者重归人类世界。可话说回来,坚强的人是不可能得上这病的,只有脆弱敏感的人才会。我从不怨天尤人,因为归根结底,错都在自己。”他说道。
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我问他。
“假如我从懂事起就养成坚强的性格,就没这门子事了。”
“这是成长环境决定的,哪能怪你,每个人都坚强勇敢的话,世界就成乌托邦了。”我说,“那么你现在觉得怎样?”
“我能感受到它在靠近,距我不远。”他说,“吃些药就会没事了,它会回到它该在的地方,但不离开。这病......你还要听吗?我可以讲上个一天一夜。”
“不用了。”我说,“我基本上算是明白了。”
“你明白个屁。”
“我明白了你才是正宗折翼天使。”
“这种话低级不?”
“低级,低级,那这么多年过去了,还没痊愈?怎样才能痊愈?”
“除非清除掉那两年的全部记忆,我看到新闻说瑞典人在做那样的实验,关于清除记忆的,似乎进展不错。”
“这不有救了嘛!清除记忆绝对是人间正道!”
“首先,我他妈得攒到去瑞典的飞机票对吧?”
这哥们最爱战车乐队,说还需攒够去德国听演唱会的钱,祝他如愿,更祝他在经历无论什么之后,都能继续保持本色。